一直等到二人出了天牢，重新站在阳光下，黎烨这才将她放了下来。

“昭昭，天牢污秽，怕污了你的衣裳，我记得，你素日最喜欢的就是这条裙子。”

秦昭昭见黎烨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认真的表情，不由得暗暗的哂笑。

也真是难为他，为了故作深情，竟然连她喜欢哪件衣裙这样的小事也费心记着。

“那许老二不过只是大丰银号的工匠，平日里负责的也只是熔铸散碎银子,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，家中怎么可能藏着两枚银元？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。”

见秦昭昭有意回避了自己的话题，黎烨倒是也并不介意，点了点头：“昭昭言之有理，咱们不如这就去许老二家看看究竟。”

这许老二果然就如传言一样，家徒四壁。他倒是生得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，见到黎烨和秦昭昭大驾光临，整个人都有些惶恐了起来。

“大将军，草民不知道犯了何事啊……”

“玄甲军抓到个窃贼，从他身伤搜出两枚银锭子来，这窃贼口口声声说，是从你家中偷来，可有此事？”

许老二闻言，脸上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神情：“怎么可能呢，大将军，您也看到了，草民这日子过得一穷二白的，若不是因为大丰银号最近接到了熔铸官银的活计，我们一家老小只怕是都快要去喝西北风了，哪有什么银锭子！”

看他的神情倒是并不似作伪，又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，秦昭昭倒是也不想吓唬他，放软了声音发问：“那你可认识相府乳娘的侄子，虎子？”

听她这样问，这许老二倒是眼睛亮了起来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。

“这虎子说起来也实在是命苦，本以为这辈子就和姑母相依为命了，谁想到乳娘竟然祸从口出，得罪了二小姐！”

“虽然乳娘那个婆子是个嘴没把门的，但是虎子这孩子到底还是重情重义的，这些日子一直四处借钱，想帮乳娘请个不错的大夫，减轻痛苦。可京中的大夫们不愿和相府为敌，加上他又拿不出什么钱来，所以根本没人接诊。”

“我看他实在可怜，给他介绍了个住在城郊的大夫，虽然医术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药王转世，但是帮乳娘简单诊断一番还是可以的。”

听他这样说，秦昭昭的心中倒是有了些计较。

她倒是当真没想到，那虎子看起来是个混不吝，可是倒是竟然还颇为讲究江湖道义。得了许老二的帮助，便始终记着他的恩情。

他之所以故意说，这银两是从许老二家中偷来，恐怕就是知道了许老二家中一样揭不开锅，所以，想着将赃物送给他，也能帮他解解燃眉之急。

许老二闻言，忙不迭的摆着手：“大小姐，这怎么使得！这些东西并不是我的，我无功不受禄，怎么能收！”

眼看许老二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交代了，就算是耽搁下去，也问不出什么究竟来，秦昭昭和黎烨也不想浪费什么时间，看来，这问题的突破口，还是在天牢中的虎子身上。

天色已经有些晚了，二人打道回府，本想第二日早上再去提审虎子，却不想，次日清早，便传来了个噩耗。

天牢中的虎子，已经死了。

秦昭昭闻言，根本来不及梳妆，只是急匆匆的用一根钗子将头发绾起来，便要拉着黎烨去天牢中看个究竟。

黎烨似乎早就已经猜到了她会有这样的动作，倒是也并不意外，任由她拉上自己，坐上马车。

被黎烨的目光注视着，秦昭昭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刚刚的动作有些夸张了。

眼下她不施粉黛，一番周折，那髻更是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，黎烨凝神看着她，倒是让秦昭昭瞬间防备了起来。

“你要做什么！”

她色厉内荏的瞪着黎烨，可是却也知道，眼下两个人同处车厢内，黎烨即便是当真要对她做些什么，她也是无能为力。

黎烨看她仿佛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，只是淡淡一笑，从容的取下她头上的钗子，不多时，便帮她重新绾了个髻。

秦昭昭倒是当真没想到，这男人握惯了刀剑的手，竟然还能如此灵巧，见他并无冒犯自己的举动，心中倒是隐约有些汗颜，只是旋即，又别扭的转过了头去。

和他这等窃国贼，有什么汗颜的必要！

黎烨看出了她不自在，倒是也并未多说什么，两个人很快便来到了天牢的门口，狱卒立刻迎了上来。

“大将军，我们已经查证过了，犯人是昨夜子时，被蛇咬死的。”

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跟了上去，虎子的尸体已经被人从牢房中搬了出来，嘴唇乌青，显然是当真中了毒。

他脚踝上有针尖大小的两个齿痕，黑色的毒血已经凝固了，现场的种种情况，都证明，狱卒所言不假。

“这贼也当真是倒霉，本来不过是偷窃了些财物，罪不至死，谁想到，天牢中潮湿阴暗，本来就容易爬出来些老鼠之类的脏东西，想来这毒蛇就是循着老鼠的痕迹爬到了他的牢房，将他咬死了。”

狱卒有意在黎烨面前显示自己的推断能力，若是能得到大将军的青眼，加入玄甲军，那可是光耀门楣的事情，忙不迭的分析了起来。

秦昭昭蹙起了眉头。

这事情，未免也太巧了些。

他们刚要提审虎子，对方竟然就死了，说不定，这并非是什么天意，而是人祸。

只是，即便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姑娘，在这天牢中搜索了一番，也还是并无收获，只得认同了那狱卒的推断。

线索既然已经断了，黎烨吩咐狱卒们小心戒备，便带着她回了将军府。

至于从虎子身上搜出来的那两枚银锭子，黎烨命人贴了告示，寻找失主。

等了半日，侍卫倒是当真传来了消息，城中一间药堂的掌柜来报案，说自己家中失了窃。

黎烨定了定神，将一卷兵书随手放下，施施然的起了身。

“既然如此，就传入府中来吧，本将军亲自问问看。”

药房的掌柜年过半百，头发已经花白，还是生平第一次进入将军府这等守卫森严之处，手脚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摆放。先生莫慌，今日叫先生来府中，也不过只是为了将这搜出的银两还给先生罢了。”

秦昭昭不忍心看一个老人在黎烨这尊煞神面前如此诚惶诚恐，放软了声音开口。

“先生既然说家中失窃，不妨说说看，都丢了些什么？”

那老掌柜见秦昭昭这边和颜悦色的和自己说话，原本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倒是也平静了许多，定了定神，这才小心翼翼的开了口。

“回大小姐，老夫忙于行医，失窃之时并没有在意，还是药房中的伙计查账，发现账目不对，这才留意到药房里恐怕是遭了贼。”

“应当是丢失了两枚二十两的银锭子，随银锭子放在一处的，还有一盒香膏，用一块红布包着。”

黎烨听他说得头头是道，皱起了眉头：“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，为何会带着香膏？”

“大将军有所不知，这香膏是凝香楼从戎狄的行商那里高价买来的稀罕之物，京中女子人人争抢，不怕大将军和夫人笑话，草民的夫人也眼红，缠了我三日，定要我买了给她。”老掌柜面色微红，不好意思的开口解释。

“前几日弄丢了这香膏，我家老婆子正不依不饶呢，怀疑我瞒着她养了外室，将香膏送去讨好人家了！如今能找到了，草民也总算能和夫人交代了。”

黎烨看这老掌柜满脸赤诚，若有所思的瞄了一眼秦昭昭，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：“既是如此，找到了失主，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。便将东西拿来交给这位老丈吧。”

老掌柜面露喜色，似乎是没想到黎烨竟然这么快就放过了自己，有些大喜过望的俯身下拜，正要谢恩之时，却听到一声淡淡的冷笑。

“掌柜的将所有细节都说得头头是道，可是，没想到自己百密一疏。”

黎烨站起身来，居高临下的看着老掌柜，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
“掌柜的，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，你将事情和盘托出，总比被我们查问出来要体面些。”

老掌柜面对黎烨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，不免有些心虚，但是，却还是强撑着嘴硬。

“大将军，老朽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。”

秦昭昭看黎烨这副疾言厉色的模样，只觉得心中一阵厌恶。

和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逞威风，算什么英雄？

她正要开口制止黎烨，却不想，黎烨再次开了口。

“老掌柜，你确实将所有的细节都说得非常清楚，可是，却唯独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。这银子上面，明明有非常明显的酸味，怎么偏偏你没提到？”

见老掌柜还是满脸不愿承认的样子，黎烨补充道：“银号在将碎银两重铸成银锭子的时候，往往都会在其中加入一些酸醋，才能让银锭有莹白的色泽。只是，待完工之后，这些酸味早就挥发了。”

“可如今，这银锭子上带着如此浓重的酸味，想必，之前曾经被一个每天都要接触酸醋的银号工匠贴身存放过，这才沾染了些气味。掌柜的，您是开药铺的，身上本应该有药材的味道，怎么可能会有酸醋的气息？你并不是这银锭子的主人。”

“老掌柜，到底是什么人告知了您银锭子的事情？又是什么人命令您来冒领的？眼下京中正在调查官银失窃案，您若是被冠上个偷盗官银的罪名，可是要株连九族的！不如还是快点坦白了吧！”

黎烨的声音中带上一丝气定神闲的味道，这老掌柜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什么抵赖的可能了，面如死灰，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了地上。

“大将军，还请你们饶恕了草民啊！草民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官银，只是那大丰银号的许老二，和草民说，只要草民将这银两拿回来，便和草民一人一半，草民的药堂最近实在是生意不景气，这才起了这等投机取巧的念头！”

“至于其他的事情，草民一概不知啊！请大将军明察！”

这老掌柜忙不迭的磕头如捣蒜，秦昭昭原本刚刚还想帮他说话，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被人当街打了一张，火辣辣的疼。

黎烨挥了挥手，自然有玄甲军将老掌柜带了下去，看秦昭昭一副非常不自在的模样，倒是主动开了口。

“昭昭，这老掌柜将话说得头头是道，显然是之前已经精心准备过了口供，你天性纯良，会被蒙蔽过去，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他主动帮自己解围，秦昭昭也不好多说些什么，但心中却始终有个不小的疑问。

“你怎么知道那掌柜的有问题的？”

“他对答如流，就连那香膏蒙着什么样的红布，上面带着什么样的暗纹都说得清清楚楚，如果只是随手去香料铺子买了回来，怎么可能会记得那么清楚？太过滴水不漏，反而可疑。”

黎烨说得理所当然，秦昭昭紧紧的皱起了眉头。

她起初只当黎烨不过只是一介武夫，虽然行军打仗的本事了得，但是，却并不工于心计，可是经过了今日之事，她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。

黎烨此人，城府颇深，自己如果想要算计他，只怕并不容易。

“可是那银锭子我也曾经和你一起仔细看过，我怎么不记得上面带着酸醋的味道？”

被秦昭昭这样问，黎烨也只是随意的答道：“哪里有什么酸醋的味道，不过只是觉得那老掌柜可疑，我才故意这样说，诈他一下罢了。”

秦昭昭紧紧的皱起了眉头。

黎烨这个人，行事的风格不拘小节，和自己多年来在相府中受到的教育截然不同。

父亲总是告诉自己，在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之前，绝对不能冤枉了别人，疑罪从无，可黎烨却不惜伪造证据，骗人坦白，这等行径，实在是令人不齿。

“自古兵不厌诈，更何况，刚刚也是那老掌柜自投罗网的。”黎烨看出她的沉吟，却不以为然：“昭昭，你可是在担心，自己的枕边人多疑善变，令人生畏？”

见她沉吟不语，黎烨却又淡淡一笑：“昭昭，你可以放心，我绝不会做出任何猜疑你之事，更不会设下陷阱，让你以身犯险。”秦昭昭看他这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，心中只觉得一阵恶心。

他以为自己重情重义，却不知道，她早已看穿了他的那些伪装。

“大将军，既然掌柜的已经说出，是许老二让他前来认领银锭子的，看来，我们还得再去盘问一下那个许老二。”

秦昭昭只想尽快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，并不接黎烨的话题，话锋一转。

黎烨看出她眼神闪躲，知道昭昭定是没有将自己刚刚的一番真心听进去，心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涩。

他自问不曾做过什么开罪了相府的事情，和昭昭更是恪守礼数，几乎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出什么不当之举，可是却不知道，为什么昭昭始终对他如此防备。

眼下昭昭将相府视为至亲之人，若是不早些将证据摆在她的面前，只怕是昭昭始终不会相信自己。

黎烨知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，倒是也定了定神，对秦昭昭一笑。

“昭昭果然与寻常姑娘不同，我竟不知道，昭昭对查案之事热忱如此之高。既然这样，那咱们即刻便去听听那许老二现在还能有什么说辞吧。”

许老二没想到二人这么快就折返了回来，脸上的神情不胜惶恐。

“许老二，药房的掌柜已经将你供了出来，你不如还是将自己做了什么都说清楚吧，负隅顽抗也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
许老二面如死灰，嗫嚅着开了口。

“大将军，都是小人一时之间鬼迷了心窍，才听信了那云中钱庄掌柜的话，做出了这等吃里扒外之事，大将军饶命啊！”

云中钱庄？

秦昭昭挑眉。

大丰银号，原本是京中最大的一家钱庄，听说掌柜的背后颇有些势力，似乎与朝廷有关。

每年百姓缴纳的赋税，便是交由大丰银号统一重铸成官银，再由玄甲军亲自押送，充实国库。

曾经倒是也有几家银号联合起来，想要让这第一钱庄的位置动上一动，可是次日却传来了消息，几家银号的掌柜全都一夜之间，突发了恶疾。

自那以后，京中再也没有不自量力之人，想要打大丰银号的主意。

除了这云中钱庄。

云中钱庄似乎是一夜之间崛起的。

只花了短短半月，便几乎垄断了京中的所有银钱生意，连朝野上下都被震动了。

坊间甚至有百姓传言，只怕是大丰银号这“皇商”的位置，也做不了多久了，若是云中钱庄也承担了重铸官银的重任，只怕是便能和大丰银号分庭抗礼了。

秦昭昭万万没想到，这小小的一个毛贼，竟然将京城两大银号全都牵扯了进来，心中更是隐隐约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。

许老二看着黎烨和秦昭昭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全都凝重了起来，只当自己是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，吓得抖如筛糠，倒是没让他们费什么功夫，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个干干净净。

“大将军，那银锭子是云中钱庄的掌柜周老板给我的，香膏也是周老板的，他当时给了我两盒香膏，说是只要我将所有的香膏全都丢进熔铸官银的炉子里去，便将这两锭银元宝赏给我。”

秦昭昭问道：“那为什么这香膏还剩下了一盒？”

“回夫人的话，小人听说这香膏是从番邦那边传过来的稀罕物，闻着也着实是很香，是个稀罕玩意儿，想着留下来送给我的相好……”

秦昭昭皱起了眉头，继续追问：“那虎子又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小人得了这笔意外之财，心里也有些得意，多喝了两杯黄汤，不小心说漏了，虎子可能就是那时候听到了，所以才起了贼心，从我这里抢走了东西吧。事发之后，小人也非常担忧，想尽快将银子找回来，但是却没想到，那虎子居然死了，小人害怕大将军会怀疑到小人的头上来，丢了银子事小，若是担上个杀人的罪名，那可是要命的，所以小人才谎称没见过这银子。”

“请大将军和夫人明查，小人若是有半句虚言，就让小人天打雷劈！”

这许老二跪在地上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，倒是并不似在撒谎。

黎烨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淡淡的了然，吩咐侍卫，将云中钱庄的周掌柜传唤过来。

周掌柜见到许老二苦着一张脸，跪在黎烨的面前，立刻便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“大将军还真是神机妙算，居然这么快就查到了我的头上来，好本事啊。”

周掌柜的神情中倒是并没有什么畏惧，视线反而越过了黎烨，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昭昭。

秦昭昭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看自己，心下隐约有些纳罕了起来。

“周掌柜，许老二已经全都招了，本将军倒是想问问，你想要在官银中掺入的这些香膏，到底是什么东西？”

周掌柜见黎烨这么问，只是淡淡一笑。

“这些香膏，在常人看来只是凝香楼中讨姑娘们欢心的小玩意罢了，不过我家世代经营银号，最是清楚，这香膏中含有硫磺，只要加进碎银子里，便会让这批官银的成色变黑。”

“那大丰银号久居高位已经这么多年了，墨守成规，死板得很，如今，也是时间退位让贤了。”

周掌柜看着黎烨和秦昭昭，眼神坦荡，满脸问心无愧的模样，倒是让秦昭昭的心中有些疑惑了起来。

“只要大丰银号的这批官银出了问题，自然会受到上面的责罚，天子仁厚，想必并不会严加惩罚，但是，日后定然不会放心的将重铸官银这样的任务交给大丰银号去做，我云中钱庄也就有了机会。大将军，我本想和大丰银号竞争，所以才使出了这个计策，但是现在既然事情败露了，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，大将军如果要将我缉拿归案，那么就请便吧！”

秦昭昭皱起眉头——这云中钱庄的周掌柜，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坦然了吧？

他难道不担心自己会被治罪么？

这几天见惯了百姓们在黎烨面前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，现在骤然见到周掌柜这种“大义凛然”的架势，她倒是难免觉得有些奇怪了起来。

“既是如此，便即刻封锁了云中钱庄，若是当真如你所说一般，钱庄和此次的事情无关，再择日重开。至于周掌柜您，玄甲军自会带你去天牢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