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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理 2022.11.19

 夏末的风飘云动皆有些慵懒之感,湛蓝的天空映照在与世隔绝的东苑里,更添了几分惬意氛围。阳光透过窗户浅浅地洒进书房之内,早已失去原先的灼烈,只余下绵暖光辉。

 

  犹如云辞的清浅眸光。

 

  晗初坦然地与之对视,思绪仍旧停留在“出岫”两个字上。半晌,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,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团,展开奉至云辞面前。

 

  纸上是一首长诗,题为《朱弦断》:

 

  “风月满客错觥筹,常听逢迎与娇嗔。

 

  忽闻美人香魂殒,四座公卿倏嗟叹。

 

  遥想妃瑟环鸣声,迄今绕梁动婉转。

 

  流水落花传湘浦,芙蓉泣露笑香兰。

 

  玲珑七窍当如此,衷肠一曲断巫山。

 

  人心重利多轻贱,万籁寂寥浮世难。

 

  吾自缘悭琴箫合,君赴九霄弹云端。

 

  世间再无痴情事,休教仙音泪阑干。”

 

  诗的末尾还有一句小注——“醉花楼惊闻晗初香消玉殒,感怀而作。”

 

  云辞对着这首诗细细读了一遍,叹道:“虽然平仄不甚押韵对仗,但胜在真情实感,也算一首好诗。”

 

  言罢他又呢喃出口小注里的那个名字,看向一直立在书案旁的晗初,问道:“晗初可是个青楼女子?”

 

  晗初默然点头。

 

  云辞见她面有戚然之色,有些疑惑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 

  晗初沉吟一瞬,指了指那个“悭”字,无声相询。

 

  云辞立时明白过来:“这个字念作‘千’,表示缺乏之意。”

 

  晗初脸上有些动容神色,又朱唇微启,默默说了三个字:“小侯爷?”

 

  云辞摇了摇头:“子奉习的是魏碑,字体苍劲峻逸;这首诗写得云雷变幻,应是草书,并非子奉所作。”

 

  他又垂目扫了一眼手上的诗,继续道:“更何况这上头写着‘吾自缘悭琴箫合’,但据我所知,子奉不会吹箫。”

 

  晗初闻言,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,再度沉默起来。

 

  云辞见状又解释道:“其实子奉虽然风流,倒也不算是文人雅士。他功夫不错,若非文昌侯爱子心切,想必早就送他去军中锻炼了。听闻统盛帝很欣赏他于军事上的见解,才收了他做螟蛉之子。”

 

  云辞说完,却见晗初仍旧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诗,便笑着递还到她手中:“你们这些姑娘家都是伤春悲秋的,从前淡心看话本子也要哭上两三日。不过我看这首诗所写,也委实是一桩才子佳人的憾事。”

 

  晗初却没有听见云辞的话,仍旧兀自垂眸,心思早已转移到这首《朱弦断》上。

 

  这诗既然不是沈予所作,又会是谁?晗初想起昨夜沈予的无故恼火,他还提起赴宴时遇上了赫连齐。

 

  但晗初可以肯定,这首诗并非赫连齐所做。她跟了他半年之久,也算对他有些了解,赫连齐虽雅好音律,但并不擅长乐器。

 

  晗初的心思转了几转,到底还是寻了纸笔,对云辞写道:“京州城里哪家子弟擅箫?”

 

  云辞看了一眼晗初的问题,坦诚回道:“我并非京州人士,也甚少与公卿世家来往,并不知晓。”

 

  话到此处,他脑海中又蹦出一个名字,便浅笑补充:“不过南熙九皇子擅箫,倒是天下皆知。他名为‘聂沛潇’,还当真是日日佩箫,从不离身。”

 

  九皇子聂沛潇?会是他吗?若晗初没有记错,她挂牌那日,九皇子是化了名去捧场的,还曾对自己势在必得。可当时她满腹心思都在赫连齐身上,便执意选了那人做入幕之宾。所幸九皇子也很有风度,并未以权势相逼。

 

  此事迄今已时隔半年之久,晗初也再没有听过九皇子之名。难道昨夜沈予带回来的这首诗,会是他所作吗?

 

  罢了,还是不去想那作诗之人了,左右如今“晗初”已死,她已是“出岫”了。

 

  想到此处,晗初不禁低眉再看手中的诗。

 

  “风月满客错觥筹,常听逢迎与娇嗔。”不知为何,看到这一句,晗初竟是感受到了作诗之人的空虚,想必那人也知晓,公卿之间的消遣往来大多是虚伪逢迎之事。

 

  晗初忽然很想听一听云辞对这首诗的见解,便再次提笔写道:“想请您对此诗品评一番。”说着又将诗递给云辞。

 

  云辞并未拒绝,接过诗道:“‘流水落花传湘浦,芙蓉泣露笑香兰。玲珑七窍当如此,衷肠一曲断巫山’。这四句算是对晗初琴技的极高评价,能引人无限遐想。”

 

  云辞仿佛是随意品评,却又不乏认真:“不过要论真情实感,还是最后四句。这活脱脱是个知音人的形象,也将晗初的琴音奉为了仙音。”

 

  “吾辈旁观者读此诗,都是嗟叹不已。若是晗初仍在世,想来必定大为动容。”云辞最后对晗初叹道:“你且看着,此诗日后若是流传出去,最后四句必定被世人奉为佳话。”

 

  他兀自品评完,又笑问晗初:“你喜欢哪一句?”

 

  晗初回过神来,见云辞的眸光澄澈如泉,带着两分深浅波光,不知怎得,竟使她心中漾起一丝异样。她怔了片刻,才想起云辞的问题,纤纤柔荑便指着纸上其中一句——

 

  “人心重利多轻贱,万籁寂寥浮世难。”

 

  知晓晗初的答案,云辞稍稍蹙了眉,打量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若有所思。

 

  晗初坦然地迎上云辞的目光,嘴唇微翕,说了句什么。

 

  云辞看懂了,她说的是:“倘若晗初在世,也会选这一句。”

 

  对一个青楼女子而言,确实如此。云辞赞同地点头:“如此说来,这作诗之人倒当真是晗初的知音了。”

 

  是呵!的确是她的知音呢!一语戳中她的伤口,鲜血淋漓,惨不忍睹。

 

  晗初自问若是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,必定不会遭人玩弄唾弃。即便她是个良家的平民女子,也能与夫君做到举案齐眉。可偏偏自己出身于烟花之地……

 

  人心重利多轻贱,万籁寂寥浮世难。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。尤其是出自公卿子弟之手,便更为难得。

 

  虽说往事不堪回首,可看到这首诗,晗初多少也感到一丝安慰。想来此生是无缘见到这个作诗之人了,即便日后见到了,纵使相逢应不识罢。

 

  想着想着,晗初只觉眼眶有些肿胀,鼻尖也传来些微酸涩。她攥着诗的手渐渐收紧,一并收起的还有她支离破碎的心。那颗心已被风月场上的轻浮人情践踏得彻彻底底。

 

  晗初吸了吸鼻子,默默将这首诗珍之慎之地收入袖中。她这副小女儿模样落在云辞眼中,换来他一句安慰:“人生本就苦短,何须再为旁人的苦楚来自怜自伤?”

 

  晗初闻言看向云辞,一双水眸已是隐泛泪光。

 

  云辞犹自以为晗初是如同淡心那般,见不得痴儿女的生离死别才如此伤感。

 

  他轻叹一声,耐着性子劝慰她道:“倘若晗初在世,也换不来这首《朱弦断》。正是她香消玉殒,才赢得这位知音。可见世上一切凄美之事,都是人命与血泪凝成,故而一想,没有也罢。”

 

  闻此一言,晗初再次默然。是啊,若要当真一死才能换来一个懂她的人,晗初宁愿独自活着。

 

  她从不是伤春悲秋的小女子,自琴儿死后,她已爱惜生命胜过一切。

 

  云公子说得的确没错——“世上一切凄美之事,都是人命与血泪凝成,故而一想,没有也罢。”那夜她愤而沉琴之举,不正是应了这句话吗?

 

  至少从这个程度上看,云公子也算是她的变相知音了。只是这份知音之情,云公子给的是出岫,而并非晗初。

 

  如是一想,晗初便更为唏嘘不已,遂再次执笔写道:“这世上能寻到一双相知之人,也算奇迹。”

 

  她写这句话时,是用尽了全副心神,过往的悲欢离合、风光失意,好似都饱含在其中,也算为过去那一段经历做个道别。

 

  “奇迹……”云辞将目光从纸上移开,缓缓看向晗初。

 

  有时世事便是如此玄妙。许多人相交一生,也不曾相知;而有些人不过倾谈片刻,已是相逢恨晚。

 

  “白头如新、倾盖如故”大约便是这个道理。恰如此刻的云辞,默默念着晗初写就的这句话,有些东西便在心底滋生开来,润物无声,犹如某人。

 

  即将到来的正午使阳光显得有些浓烈起来,已为眼前的哑女披了一层金色的薄纱。云辞忽然觉得这少女变得光芒夺人,有那样一瞬间,仿佛刺中了他的双目,五彩斑斓,耀眼灼烈。

 

  也许还刺中了心房里的某个位置。

 

  但云辞尚且不曾意识到那是什么,只兀自想着,大约今日的这个情景会留存在他的鲜活记忆之中。

 

  至于“相知”二字,实在太过沉重,断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够承受的。尤其是他这种富贵短命之人,还是不要去奢想了。

 

  云辞强迫自己收回思绪,不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,可他有些收不回自己的目光。他看着晗初,忽而又想起了前日夜晚的初次相遇。

 

  素淡的少女在迷离夜色之中,对着满园美景毅然沉琴,那画面好像一幅精致的为什么沉琴?”云辞自问从来没有窥探人心的癖好,也自知这般直白地相问,有些唐突。可不知怎得,当他想起前夜少女的沉琴之举时,竟会鬼使神差地问出来。

 

  可是一问出口,他便后悔了,这并不是他的做派,遂又自嘲地哂笑一声,再对晗初道:“是我无礼相问了。你不必回答。”

 

  晗初也对云辞的问话感到意外。可转念一想,今日这人对她大有助益,礼尚往来,她回答个问题也无可厚非。

 

  于是晗初笑着在纸上写道:“因为没有知音。”

 

  没有知音吗?云辞看着晗初的如花笑靥,只觉得那笑容既牵强又悲伤。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调侃道:“看来你的琴技很高超,出岫。”

 

  听到这个新名字,晗初还是有些不大习惯。她郑重地回望云辞,手口并用地比划着:“您取笑我。”

 

  “岂会?”云辞再次抿唇浅笑,自觉应当停止这个话题了。若要继续说下去,他不知自己会对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少女再掏出什么肺腑之言来。

 

  云辞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,执起晗初写的字,敛笑岔开话题:“你的字不算好看,不过收笔之处很有几分韵味,若是再练一练,应能写出一手好字。”

 

  说着他已从轮椅上站起,转身从后方的书柜取下一本字帖,递给晗初道:“女子多习簪花小楷,你闲来无事临摹这帖子,想来会所有帮助。”

 

  然而此时晗初早已听不进去云辞的话,只是震惊地看着他,伸手指了指他的双腿,好似是意外他能站起来。

 

  云辞见状又笑了:“我坐轮椅,并不意味我不能行走,只是身子不好罢了。”

 

  晗初大为醒悟,面上有些羞赧。她原本以为眼前这位谪仙一般的云公子身有残疾,可如今瞧着,倒是她多虑了。如此,甚好。

 

  这边厢云辞见她面带歉意,已是出语开解:“无妨,我若是你,也该误会。”他仍旧手执字帖,再次对她重复道:“字帖给你。”

 

  晗初这才回过神来,连忙在纸上写道:“为何给我字帖?”

 

  为何给她字帖?他方才不过也是一时兴起,并未思考太多。大约是觉得这少女聪慧,有可造之处罢。

 

  如此想着,云辞已对晗初笑回:“以色事人,必不长久。你日后嫁人,若想要赢得夫家尊重,须得有一技傍身。如今多看书习字,总没有坏处。”

 

  以色事人,必不长久……晗初只觉大为触动。她不知云公子是否对每一位下人都如此着想,可对她来说,这番厚待已是极为难得。

 

  这样的人,实在不应该身患残疾。所幸只是一场误会。

 

  晗初此时只顾着动容,反倒忽略了云辞的苍白面容,也未曾察觉他有些体力不支。

 

  恰好时辰已不早,云辞见晗初又开始出神,便笑道:“该用午饭了,去膳厅罢。”

 

  晗初依言点头。是呵!不知不觉间,自己竟和云公子在书房里聊了一个上午。也难为他对着自己一介哑女,竟不觉得闷。

 

  “将案上收拾齐整。你那些药方、字帖、诗词什么的,可别落下了。”云辞低低嘱咐着。

 

  晗初这才想起来,云辞还给了自己药方和字帖,连忙一并收入袖中,再仔细检查一番。

 

  “走罢。”云辞等晗初收拾妥当,才缓缓起身,慢慢移步走出书房门外。晗初则悠悠地在他身后跟着。

 

  她初开始只觉得云辞走得极慢,一步一步很是沉稳。可她自己也还没有从方才的话题里回过神来,便也不甚在意。又因为是跟在后头,看不见云辞的表情,便也没察觉有何异样。

 

 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半路,云辞停顿的时间开始越来越长,肩膀也微微耸动起来,好似是在重重呼吸。晗初这才发觉不妥,连忙绕到云辞面前,果然瞧见他面色苍白,额上冒着冷汗,表情隐忍而克制。

 

  晗初见状吓坏了,连忙伸手搀扶着云辞。岂知刚一握住他的右臂,只觉一股重量铺面而来,将她整个人都压倒了。

 

  晗初猝不及防,踉跄一步,已带着云辞一并仰躺在了地上。好在他们碰巧路过一片草圃,泥土松软,摔在地上倒也不大疼痛。

 

  晗初已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,连忙将云辞扶起,目带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。

 

  “无妨。”云辞勉强笑了笑,脸色却更显苍白。晗初见状已急得发慌,又不知他到底哪伤在何处,只恨自己失了声,问不出话来。

 

  便在此时,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喝问:“你们在做什么?!”

 

  晗初循声望去,但见一个湖蓝身影与一个鹅黄身影匆匆而来,正是沈予与淡心。两人皆是神色紧张,尤其沈予,还隐隐散发着冷冽。

 

  可晗初哪里还能想这许多,连忙冲着两人招手。

 

  淡心立时娥眉紧蹙,一路小跑着过来。她见到云辞的情况,登时恼火,不问因由地对着晗初斥责:“你不知道主子的身子不好吗?还让他走这么远的路?”

 

  这话斥得极为严厉,晗初心中一紧。方才云公子明明是能够走路的……

 

  “晗……你做什么!”此刻沈予也已赶到,他想唤晗初的名字,刚出口却又转了话音。这一次他也恼了,连忙将云辞从地上扶起,焦急地问道:“挽之,你哪里不舒服?腿上还有力气吗?”

 

  “我没事。”云辞倚着沈予的搀扶站起来,脸色依旧不大好。

 

  沈予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,倒出了两粒药丸。云辞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,吞咽而下。

 

  沈予这才转首看向晗初,额上已是青筋暴露,对她厉声呵斥道:“你还杵着做什么!赶紧去推轮椅过来!”

 

  晗初被沈予的暴怒震慑了一瞬,连忙起身往书房方向跑。

 

  与此同时,云辞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,蹙眉对沈予道:“你疾言厉色什么?她并不知情,是我自己要走路的。”

 

  沈予闻言,愧疚之余更添恼怒。他眉峰紧蹙,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颜已变得深邃而严肃:“你逞什么强!若不是我随身带着止疼药,你怕是要疼死在这里!”

 

  云辞别过脸,不去看沈予的愧疚与惊怒,目光淡淡不知落在何处:“是我私下停了药。”他沉默一瞬,又补充道:“我不想一辈子依靠轮椅与拐杖。”

 

  “挽之……”听闻此言,沈予几乎要落下两行男儿清泪。多年前的历历往事再次涌上心头,那种自责、愧疚与亏欠,无人能够体会。

 

  他沈予自问光明磊落,生平唯一的混账之处便是风流成性。除此之外,也算称得上顶天立地,在这京州城内,向来是别人亏欠于他。

 

  欠他的钱,欠他的人情……然他唯独欠了一人,竟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。

 

  大熙王朝自开国以来便荣授的离信侯府,迄今已传承数百年的离信侯府,南北两国君主都要给以三分薄面的离信侯府,这唯一的嫡出世子,被他年少时的一个玩耍之举给毁了!

 

  每每想到此处,沈予都恨不能残废的是自己!如果要他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回云辞一双腿,此刻他会毫不犹豫!

 

  可终究是没有这个“如果”。

 

  他便也只能时刻活在痛苦与自责当中,还连累了文昌侯府上上下下,欠了云府天大的人情债。

 

  哪里又能还得清呢?“文昌侯”的爵位不过是南熙君主所赐,北熙是不承认的。又怎比得过数百年的政商高门,南北两国都费心拉拢的离信侯云府?

 

  自己近年来流连烟火之地,以美色与美酒来自我麻痹,归根结底,这便是最最根本的缘由。

 

  深得神医的真传又如何?潜心研制疗方又如何?沈予不求起死回生的妙手,只求能治好一个人的一双腿。

 

  但到底只是个奢侈的妄想。

 

  “挽之……”沈予看着云辞天人一般的清冷容颜,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,唯有沉默以对。

 

  云辞的神色仍旧淡然出世,就连说出的那句话也是云淡风轻,仿佛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,看不出一丝怨愤与伤感。

 

  而这才令沈予更为自责。

 

  淡心是自小便跟在云辞身边服侍的,最清楚不过云辞腿疾的内情,此刻她见两个当事人都默默无言,往日自己的伶牙俐齿好似也消失无踪,只想垂泪。

 

  一时之间,三人的气氛静默得过分。有些不想提起、不愿戳破的东西,险些便要蹦出来。

 

  所幸,晗初的去而复返解救了三人。但见她神色愧疚而焦急,推着一张轮椅急匆匆跑来,那额上渗出了香汗,鬓发也有些凌乱,绾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向。

 

  沈予头一次见到晗初如此的慌乱与失态,说不心疼是假的,可只要是关乎云辞的事,他便会方寸大乱。再者这一次云辞出事,晗初的确难逃其咎。

 

  沈予到底还是生气,像是没瞧见晗初似的,冷着脸将云辞扶到轮椅上,又对他道:“折腾了半晌,先去用饭罢。”说着便亲自推过云辞离开。

 

  淡心紧随其后,亦是默不作声。

 

  云辞侧首望了晗初一眼,原是想要出语劝慰,又担心自己火上浇油,惹得沈予再责骂她一番。于是只得住了口。

 

  晗初立在原地,见那三人已越行越远,才转过身去朝原路返回。肩上,有些疼痛呢!应是方才摔倒时,恰好被滑落的簪子扎到了后肩。

 

  可心里的愧疚抵挡过了发肤的痛感,晗初选择静默地离去。她便不曾瞧见,那拥有极佳目力的谪仙男子在远处忽然回首,瞧见了她肩上的一点殷红之色。夏季的衣衫本就单薄,不消片刻功夫,晗初的左肩已氤氲出了大片血色,衬得她盈白的肌肤更显剔透,美得有些动人心魄。

 

  许是前两个月被明璎折磨得多了,晗初倒不觉得肩上很疼,连后肩渗血都未曾发现。就这般回到东苑书房之内,伏在偏厅的小案上低低睡了过去。

 

  她是被一阵轻微的痛痒感所拨弄醒的。只是稍稍动了动身子,便听闻身后传来一句娇滴滴的警告:“别乱动!”

 

  是淡心的声音。

 

  晗初只得维持着伏案的姿势,只觉肩上被药膏蛰得痛痒难耐。

 

  “自己受了伤,怎么也不知道吭一声?即便不会说话,都不晓得疼了吗?你逞什么强?”淡心在身后低低斥责,语中带着几分负气、几分关切、几分柔软。

 

  晗初虽然没有回头去看她的表情,也能猜到她此时已是口硬心软。如此想着,不禁抿唇笑了起来,也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口。

 

  “还笑!你自我折磨一番,连带主子也被折腾一番,很欢喜么?”淡心的声音又提高两分:“你可知晓你肩上被一截断裂的玉簪子扎了进去,险些拔不出来。”

 

  竟这样严重吗?不过是感到肩上有些隐隐作痛罢了。晗初轻轻侧过首去,对淡心做了个口型:“多谢。”

 

  此时淡心恰好为晗初敷完了药,便撩起她身上的薄纱,重新为她穿戴好:“谢我做什么,为你拔簪子的又不是我,你还是去向主子道谢罢!”

 

  是云公子替她拔的簪子!晗初霎时羞赧得无地自容。自己伤在左肩靠后的位置……那岂不是说,云公子瞧见了她裸露的左肩!还得解开她颈上的肚兜肩带!

 

  不想还好,一想起这治伤的手段,晗初连耳根子都红了一片。

 

  淡心瞧着她这副模样,轻哼一声,道:“你有什么好脸红的?主子施治的人不计其数,医者哪里还顾得了男女之别!”

 

  晗初只觉羞愧之余,又有些动容。

 

  淡心似是想起了什么,又道:“拔簪子时你睡得沉,主子怕你疼醒,便在伤口上敷了麻沸散。你可当心了,一会子药效过去,必定疼痛难忍。”

 

  难怪自己方才睡得如此之沉,竟不知道有人来为她处理伤口。晗初心下又增添几分感动,便对淡心行了一礼,表示谢意。

 

  淡心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,此刻瞧见晗初如此乖顺,方才的火气也消了大半,再指着她肩上的血迹,道:“这衣裳染了血,太不吉利,快去换下来。”

 

  晗初连忙点头,又想起自己唯有一件换洗衣裳,来东苑之前恰好洗了,没带过来。

 

  淡心见她的神色有些尴尬,也想起来今早两人初遇时,的确没瞧见晗初带包袱,便微微叹气:“你好歹也是小侯爷送来的人,他竟是连给你添置件衣裳都不舍得!”

 

  言罢偏头想了想,又道:“不过小侯爷哪里想得到这些细范活儿,必定是茶茶那个幺蛾子故意克扣你的!”她上下打量了晗初的身段:“咱两身量倒也相似,你先穿我的罢。”

 

  淡心边说边往书房偏厅外走去,走了几步见晗初仍旧立在原地,颇为无奈地道:“还不跟着我去找衣裳!难道要我捧过来服侍你换么?”

 

  晗初抿唇而笑,连忙迈步跟上。

 

  *****

 

  自那日之后,晗初便以“出岫”的身份,正式在东苑安顿下来。许是因为第一日便出了岔子,云辞再也没有传她去书房侍奉笔墨。

 

  管家云忠与浅韵在第三日便离开了,走的时候,她并不知情。

 

  晗初每日的差事并不繁重,甚至可以说是悠闲。淡心代为转达云辞的意思,命她侍奉茶水,监管膳食。说是监管,厨房里头都有专人,她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。

 

  唯有每日清晨去花圃里采集一斛露珠,为云辞煮水煮药。

 

  此后,晗初终于发现云辞的生活是多么简洁,没有盛大排场、没有诸多仆从,与她惯常所见过的公卿子弟大不相同。

 

  身边唯有侍婢淡心贴身侍奉;

 

  洒扫庭院的差事由侍卫竹影兼任;

 

  吃穿用度都是沈予派人吩咐茶茶,再由茶茶亲自送来东苑。

 

  她仿佛是东苑里最最清闲的一个人,说是来做侍婢,反倒像是来享福的。做完了差事,便只得闷在自己屋子里,喝药、练字,打发时日。

 

 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,掐指一算,晗初已在东苑住了十余日。并且,这十余日里再也没有见过云辞,遑论沈予。

 

  她很想为了肩伤之事去向云辞道个谢,可每每想起他是如何为自己拔簪子的,又觉得羞于开口。如此耽搁着,始终没能寻到个妥当的机会。

 

  这一日晌午,淡心得了空,便跑来晗初的住处为其换药:“主子给的药果真奇效,你这伤口倒是好得极快,眼看着便要痊愈了。”淡心边敷药边说道。

 

  晗初轻轻点头,表示赞同。

 

  淡心的手指触碰到晗初裸露在外的香肩,感到她的肌肤有些微凉,便顺势抬首望了望窗外,叹道:“夏天这么快便过去了。”

 

  话虽如此说,可南熙四季如春,即便到了秋季,也并不觉得太过寒凉。

 

  淡心又是一阵自言自语:“要做秋装了。”她仔细为晗初系好肚兜的肩带,帮她理好衣襟道:“左右是小侯爷掏银子,咱们可要狠狠敲他一笔,做几件好看的。”

 

  她笑着继续嘱咐晗初:“尤其是你。我们再有三个月便回房州了,你却要一直跟着小侯爷。还不趁此机会多攒些吃的穿的,省得往后茶茶苛待你。”

 

  晗初闻言,只觉好笑得紧,忙取过纸笔对淡心写道:“我不需要。”

 

  “怎会不需要?”淡心挑着秀眉看向晗初:“女孩儿家谁不喜欢胭脂水粉、好吃好穿?你怕什么,有姐姐我担待着!小侯爷又岂会为了几个银子来怪罪你?”

 

  淡心自恃比晗初大一岁,早已自称姐姐:“这样罢,那些胭脂水粉、花样布匹,我都开口索要两份。待送来东苑,姐姐让你先挑!”

 

  晗初闻言,笑得更为灿烂,无声地摇头,再次写道:“多谢姐姐,我不需要。”

 

  淡心见晗初连番推辞两次,颇有些嗔怪的意味,瞪着她:“我真是恨铁不成钢!你这性子,活该被茶茶欺负!”

 

  “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负?”晗初再写。她有些意外,自己从未提及过在西苑的旧事,何以淡心会知晓?

 

  淡心再瞥了晗初一眼,冷哼一声:“这还用猜吗?她那样子必是专挑软柿子捏!我瞧着她就不顺眼!无怪乎是青楼里出来的,幺蛾子一只。”

 

  淡心说完又去看晗初,见她面色一沉,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,又安慰道:“出岫你放心,她以后若再敢欺负你,我便一状告到小侯爷面前,替你出气。”

 

  岂知晗初闻言,却是执笔再写:“青楼里都是幺蛾子吗?”说完还抬眸看向淡心,眼神里颇有些郑重的意味。

 

  淡心不知怎得,陡然有些别扭了起来,撇嘴道:“也不尽然,你看那些话本子里,多少千古佳人不都是出身青楼吗?不过茶茶绝对是个幺蛾子!”

 

  听淡心这般一解释,晗初也释怀了。明明知道淡心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,她便也不多计较,再次浅浅一笑,眸光里又转回了几分温柔清丽。

 

  “变脸比翻书还快!”淡心见状,兀自喃喃一句,又起身道:“时辰不早了,我得去侍奉主子了。”

 

  晗初闻言也站起身来,准备相送。

 

  淡心扫了一眼略显凌乱的桌案,顺手将敷药用废的纱布和晗初写字的纸张一并收拾了,还不忘无奈地自嘲:“果真是做下人习惯了,我可见不得桌子上乱七八糟。”

 

  说着淡心已匆匆起身往外走,晗初一路将她送出院门。

 

  淡心从晗初的院子出来,便径自去了云辞的书房,只在门外低低禀了一句“主子”,便迈步跨了进来。

 

  云辞抬首看看淡心,从案上取过一张药方给她:“明日起教出岫改喝这个方子。”

 

  淡心撇了撇嘴,将药方收入袖中,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,默不作声。

 

  云辞正执笔写着什么,不甚在意地又扫了淡心一眼,浅笑问道:“不高兴?谁惹你了?”

 

  “没人惹奴婢。”淡心低落地回道:“只是奴婢觉得,您对出岫太好了,奴婢有些吃味儿。”

 

  云辞正欲落下的一笔便就此停在半空中:“哦?说说看,你家主子对她如何好了?”

 

  淡心轻轻一哼,回道:“她不过是个暂且来侍奉的哑女,您不仅为她取名字,还特意开方子治喉疾,可不是对她好么?”

 

  云辞浅笑着,并未回话。

 

  淡心见状再道:“她肩上被簪子扎到了,小侯爷与奴婢都没有发现,唯独您眼尖瞧见了,可不是特意留心了么?”

 

  云辞索性停下笔,饶有兴味地看着淡心。

 

  “您原先让她来书房侍奉,这些日子却没有传唤,可不是担心她肩伤未愈,怕她磨墨牵动伤口么?”

 

  听闻淡心的长篇大论,云辞终是笑出声来:“我自己都未曾多想,你倒是比我想得还多!”

 

  “不是奴婢多想,只是主子您实在对出岫太好了!”淡心越想越是吃味儿:“若不是您向来不近女色,奴婢都要以为您看上她了!”

 

  云辞闻言有一瞬的怔忪,眸光里带着几分意外与不可置信。他鲜少如此肃然地看着淡心,反问她:“我待你和浅韵不好吗?”

 

  “自然是好的。但奴婢与浅韵姐姐从九岁起便跟着您,如今满打满算可是七年了。出岫不过才来了十余日,又岂能同日而语?”淡心掷地有声地反驳。

 

  的确不可同日而语。云辞忽然沉默了起来。良久,他才再次提笔,头也不抬地对淡心道:“既如此,明日便教她回西苑去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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